严复,百余年前大名人,翻译过不少按国内归类属社科类的著作,为现代汉语翻译立下了标杆,他不是学文科的,按照其后人编的《侯官严先生年谱》,其知识谱系大致是“算数、几何、代数、解析几何、割锥、平三角、弧三角、地质学、天文学、航海术、高等数学、格致、海军战术、建筑海军炮台诸学术”据此说他是个工科生或更准确?反正不是文科。
严高翻身上有两个传奇,其一:严在英国留学时与伊藤博文、大隈重信等同学,严成绩最好排第一、伊排第二云云。这一看就是手无缚鸡之力中国文人的美好臆想,言下之意大清朝如用严海归等进行顶层设计,早就发达了。日本明治九元老之一的伊藤博文是日本第一个内阁首相,有明治宪法之父的称号,任内发动了中日甲午战争为中国人熟悉。伊比严大13岁,23岁左右去英国混了半年不到(仅在私人家补习英文、大概参观过海军造船工厂)就因故回国了,那时严高翻还是小儿郎在福建上私塾呢。就算用穿越的办法让他们同学,严排第一有可能,伊肯定排不了第二,学校成绩好搞不了政治,所谓“刘项原来不读书”是也,严一生真正搞过的政治,就是项城称帝是被杨皙子“强奸”了一把,待到蔡锷南天拔剑、护国军兴时被归为缉凶的“十三太保”,事后差点给抓将起来。
第二个传奇有点复杂,严扬名于世是翻译,译作中名气最大的是《天演论》。19-20世纪之交对中国知识分子影响最大的书莫过于该书:早点的维新派如康梁等对此书推崇备至,“眼中未见有此等人,译天演论为中国西学第一者也”;晚点的新文化运动代表人物鲁迅、胡适等也很崇拜,离开绍兴到南京求学的鲁迅读得最来劲的书就是《天演论》,胡博士更不用说,直接把自己的名改了(物竞天择、适者生存);政治人物孙中山、毛泽东对《天演论》都青眼有加。不同政治立场的人推崇同一本书在今天是不可想象的。
有人以为严复翻译了达尔文的进化论,这是误会。达尔文的好友赫胥黎1893年5月18日在牛津大学一次演讲所发小册子,英文为《Evolution and Ethics》,1893年初版,出版后反响激烈,1894年赫胥黎增加了一些补充和回应再版,书名《Evolution and Ethics and other Essays》,篇幅大为增加,正文包括5部分:1.Evolution and Ethics,Prolegomena;2.Evolution and Ethics;3.Science and Morals;4.Capital-The Mother of Labour;5.Social Disease and Worse Remedies。1894年的《Evolution and Ethics and other Essays》汉译有三种:1.严复的《天演论》,是将1-2的一些内容加上斯宾塞的观点加上严哥们自己的想法,1897年最早刊出;2.《进化论与伦理学》翻译组的《进化论与伦理学》,是将1-2全译,科学出版社1971年;3.宋启林等的《进化论与伦理学》,是将1-5全译,北大出版社2010年。抽空把北大版浏览一番,书内容今日看来无甚新意,但严的“曲译”对照看还挺逗。
严一开头就写到“赫胥黎独处一室之中,在英伦之前,背山而面野,槛外诸境,历历如在几下。乃悬想二千年前,当罗马大将恺彻未到时,此间有何景物”这段桐城派风格的文字,咋看还以为是太史公写的,猜也猜得出来不是赫胥黎的原文。严的译作中还有彭祖、老聃、昆仑、扬州等人名和地名,甚或有“李将军(李广)必取霸陵尉而杀之”的译文,赫胥黎再博学相信也没看过《汉书》之类中国古书,此属严高翻编撰无疑。除了局部改写,严还整体重编,即以案语(复案)的形式加入自己的看法,随译作一起出版。严的《天演论》正文有35篇,严为28篇写了案语,我初略统计,正文约3.4万字,案语约1.7万字,由于案语更切中国实际,估计对中国读者影响更大。简单说严复的翻译是“借壳上市”,原作只是一个躯壳载体,内容则是严按照“物竞天择、适者生存、自强保种”设定的主题,从赫的原文中删减,并揉杂以达尔文、尤其是斯宾塞的思想,关键是加入大量严自己的见解。严复这么做当然不是“不懂”而是“太懂”,至于他为什么要如此“翻译”,已有李泽厚等人从思想史的角度分析过。
经过严的“翻译”,《天演论》主旨和赫胥黎原作已大有不同甚至完全相反,严梦想有个强大、团结、尚武的中国,而那个年代的赫胥黎则梦想一个更加仁慈和谐的英格兰,这凸显了两国当时所处境遇和追求目标的不同?
幸亏赫胥黎时代并不古远,我们还有可能对照阅读。历史上的“误译”太多,严是能力太强,有的则是力有未逮,即便一些重大事件的翻译也如此。割让香港、对中国影响深远的1842《中英南京条约》,中文文本形同虚设,可以说法律有效语言是英文,没有证据显示参与的中方官员懂英文,译员的英文水平也基本是“二把刀”;1853-54年美国人佩里率黑船舰队2次去日本叩关签约,其间的翻译就充满争议,英语、日语、荷兰语、古汉语书面语?随船翻译中有位香港找的广东人,此君完全不懂日语,在日本的主要工作似乎是为日本人写汉语扇面,离开时还没写完。明乎此,对一些原作已不存的汉译典籍,我们得幽默地看,不是译者翻译了什么,而是他们能翻译什么、想翻译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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